11.养伤不及养心(1/2)
夏问枢错愕之下险些打翻了药碗。因为恩师盛名的缘故,靳扬当年的事情在医界传得很广。好奇心驱使下,他往日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梁成济,对此,梁成济多半置若罔闻,连带着鸿景堂上上下下,也都三缄其口。
自靳扬逐出师门后,其居处被直接封锁弃用,故而夏问枢也只能从梁成济模糊的态度,与传言的零星痕迹中,推测梁成济的首徒是天分至高的,只是性子颇有些孤傲,等闲视人,总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但靳扬本人,却似乎与传言不大相符。
“你现在,能自己喝药吗?”靳扬昏迷了一日有余,先前的药都是直接灌下去的,如今人虽是醒了,看着却也不像是有力气动上半分的。夏问枢自小家境优越,父母和睦,顺风顺水长大,没挨过这种,也不知十天半个月的,能不能下床,无奈多问了一句。
靳扬面色复杂地看着药碗,有些头疼。他昔日虽拜于岐黄门下,却也不能昧着良心对汤药的难吃程度多做包庇。
所谓医门圣手,大多都有个一家之长,自成一脉风格,旁人轻易学不来的。便如夏阳平的处方,世所公认,开得最有味道。纵观其用药习惯,左不过就喜欢开这几张方子,酌情加加减减,总有奇效不说,连梁成济都不得不赞许其间的妙处。
靳扬当年还未到这个层面,处方用药一应照搬梁成济的习惯,自然提不上有什么风格,闲时无聊也曾畅想过,但每每也是细思极恐。若是日后落得一句“靳大夫开的药,是世所公认的口感颇佳”,听上去也实在是有些恶寒。
好在梁成济对他潜心钻研药物口感的行径从未加以干涉,甚则有种放任的默许。只是在他十余岁时,梁成济与他闲谈间偶尔提及,他的方子开出来,错不算错,就是没什么味道。
论及味道,实在算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医讲究循序渐进,在这点上,梁成济与老一辈的医家也是同样的主张,对于那些无伤大雅又不能即刻明悟的东西,即使觉得错了路子,也不会提前刻意指出,权当没看见。便是梁成济说了,靳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知是差了什么,便只得玩笑般接过一句:“最好再没味道些,像清水一样,我便能将药当茶喝了。”
医界王道与霸道之争由来已久,梁成济治病,胜在处方精到,用药轻灵,尤重缓图。靳扬年幼时身体不好,气血亏损,梁成济便让他日常三枚大枣泡茶煮粥,喝了整整一两年,逼得他很长一段时间,看见大枣就想吐,自此对食疗产生了极大的阴影。虽说药补不如食补,还是在身体微有偏颇,尚未致病的时候见效,真要用来治病,一时兴起食补一番只算是个心理安慰,要么便得重量,权当饭吃;要么便只能缓图,年年岁岁地吃。
故而从师多年来,靳扬对一应药物,都有些避之不及。但牢狱毕竟湿重阴寒,他初入狱时更是重伤至神志不清,这般四年磨下来,正气亏损得厉害。气血不足,伤势收口不易,他怎么也不觉得,自己能在鸿景堂理所当然地休养上个把月。
是以,喝总归还是要喝的,只是他喝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着实太过败坏形象,一时也只是看着夏问枢:“我自己就好,你先把药放这儿吧,帮我倒杯茶。”
夏问枢彼时尚还不知自己已经被靳扬归为了孩子一流,只觉得一个二十岁的男子被人喂药确实有些尴尬,便识趣地将茶壶药碗放在了床边的小案上,转身离开,关门时却似想起了什么,多叮嘱了一句:“师父吩咐了,药要趁热喝,再者,短期之内可能不能断。”
夏问枢带上门后离去许久,靳扬才堪堪试探着抬手,艰难地微微掀起薄毯的一角。前日院内行责,梁成济尚与他留着几分面子,没强令他褪下下裳,如今许是为了日日上药时免去些徒增的痛楚,便仅用一条薄毯微微覆着。
靳扬身上无力,伏趴着转头的姿势又牵拉着伤口的疼痛,眼前毕竟看不太过分明,却也模糊所见身后的皮肉肿得老高,因为隔了时日瘀血渐生,周围明显青紫,甚则泛着黑。
春凳上受责时,靳扬疼得欲昏欲死,只觉得伤口像是叠着一处一道道往下抽,如今入目所见,虽没有想象中那般骇人,却也见臀峰上下约莫三四寸的范围内,尽是不小的口子,那几十下的藤条,怕都狠狠硬抽在了这里,生生破开了一片的皮,止住的鲜血下绽着模糊的新肉。
靳扬如今动上一分,都是钻心的痛,隐约只敢看个大概,对于后头是何等惨状实在无力探究,只是倒抽了好几口凉气,才将薄毯复又缓缓掩在了身后,却已是疼出了一身汗。
他在怀殊县衙时,也曾忆及他在梁成济手下受教的那些年,却是愈发觉得,即使没有更名换姓,“靳扬”这个人,也在脑海中愈发模糊。有时翻着旧书,他偶尔想起当年精理出的手记,需要随手翻阅的就能满满当当装上一箱,便觉得自己昔时的样子,实在勤勉刻苦得,让他如今都觉得……惊羡而嫉恨。
他当年,确实是很厉害啊。靳扬颇为不要脸地笑笑,强忍着疼,取过一旁还泛着热气的汤药,心中暗道:而且这辈子,怕都不会这样厉害了。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人生最重要的四年,他都在暗无天日的囚狱中度过。尤其是最初重伤之际被关在牢狱中,等待判罪的绝望无果,几乎摧毁了他此生所有的信念。一百六十杖,以他的年纪,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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