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人(2)(1/4)
那天上午,向内地迁徙的队伍突然停下了。我身穿绿色的帆布雨衣走在队伍的中段。现在已是八月中旬,帝国腹地湿热难耐,太阳的热力比起六月初刚出发时有增无减。刚刚平息的小雨并未使暑气减弱,反而使我们的旅程更加艰难。空气中漂浮着肉眼看不见的小水珠,那是从地面蒸腾起来的,饱含雨后泥土气息的小小旅人。它们为何要落到地上,我不得而知,仅仅是感受到它们迫切想要回归天空的焦虑情绪,就已经让我心烦意乱。/p
也许是我过去没有留心观察的缘故,直到六月初父亲召集起小镇居民,宣布前往内地躲避战乱的时候,我才发现在这个被世人遗忘、连地图上都未有标注的边陲小镇上,竟然生活着数百位形形色色的居民。他们有的贫穷,有的富裕,衣着发式也各有不同。但正如我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或多或少都带有他们祖辈的影子。令我惊讶的是当年那些开拓者们的后代在短短四十年之内繁衍到了如此地步,并且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父亲站在台上演讲时,我就躲在幕后,观察广场上拥挤的人群。那时我就在想,我在他们之中处于什么地位,扮演着什么角色?台下一张张屏息凝神的面孔带给我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历史人物走进了现实。/p
我在阅读四十年前那段旅途的记录时,常常把自己代入其中。想象自己带领人们跋山涉水,在危险的丛林和沼泽中顽强地生存下来,最终来到帝国的边境,建立起足以世代居住的美丽小镇,让我感到分外满足。我从小喜爱的玩具很大一部分就是父亲书架上那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书籍,除此之外很少有东西可以让我毫无顾忌地展露笑颜。六岁之后我变得更喜欢历史读物,对于历史事件的种种幻想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泛黄的书页中所记载的四十年前的男男女女,对我来说反倒比眼前的镇民更加鲜活。历史是不会改变的,无论我在幻想中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实际决定他们命运的还是我的祖父,他带领他们度过了难关,我无需为此担心。父亲有着不输给祖父的智慧,台下的人们也都对他言听计从,我却不再有幻想历史时的愉快与满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分明还远远没到我上场的时候,只要安心服从父亲的指挥就好了。可是听众的眼神像是心理测试上常用的那类图案。哪一张照片让你感到不安?他们微笑着问道。/p
据说在我偷听父亲谈话那晚之后,只过了几天,父亲从小镇附近一座哨站的驻军那里得到了消息,塔伯斯人很可能会突破边境防线,帝国正向这边派遣增援,第一批物资和援军从邻近的省份抽调,最多一个星期就会抵达前线。我们向内地搬迁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增援的军队。总之,形势比报纸上报道的更加严峻。/p
于是父亲果断召集了全体居民,宣布前往内地避难。和四十年前的那段旅程不同,这次我们没有在异地定居的打算。但如果战线真的推到小镇,那里的建筑物恐怕不会剩下太多。大家都把值钱的东西打包带走,等到了内地,这也许会成为他们生活的保障。/p
我们离开小镇后,便开进了群山之间的小路,数百人排成长队,如同一条杂色的河流在浓密的树荫下缓缓移动。我看过地图,知道小镇附近就有通往内地的大路,为什么非要挤进深山里的小道呢?在这种狭窄而陡峭的道路上,汽车无法通行,连马匹也走得相当困难。小镇上不是没有汽车,虽然不够几百人使用,但也总比没有的好,油料也能从父亲熟识的哨站搞到,四十年来我们一直是这么做的。况且沿着大路走,也许能遇到其他避难的队伍。我对此大惑不解,怀着满腹怨气向父亲抗议。那时我满心希望有其他人和我抱有同样的想法,跟我一起提出异议。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参与关系到每个居民的重大决策。非常奇妙地,兴奋压过了疑惑和不满。临出发前,我跑进父亲的书房,书架上的书都被打包好了,父亲正拿着铅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p
听完我的疑问后,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执笔的手渐渐停止了动作,眼睛微妙地眯了起来。我算是再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父亲内在的强大抑制力,深灰的积雨云笼罩了这个飘漾着墨水味的典雅书房。窗外照来的阳光并无变化,夏日的躁动却仿佛凝结成了粘稠的空气膜,柔和而又坚决地把我紧紧裹住。父亲的沉默使我手足无措,刚刚的兴奋像开裂的玻璃杯中的水一样无声地泄漏,压力在一点点丧失。或许不应该进来的。水的压力,莫非正是水杯存在的意义吗?那股由疑问带来的兴奋,难道是因为我的莽撞行动而如同水中的气泡一样毫无意义地破裂了?/p
父亲忽然又捏住了笔杆,用力在地图标注的大路上画了个叉。如同血管堵塞一般,拒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此路不通。/p
你会明白的。父亲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随意地划动。现在还不是时候。/p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但那种失落的心绪和深深的无力感令我记忆犹新。一天之后,背着大包行李的人们和十二辆满载物资的马车一起走出镇外,少数人骑自行车。没有人反对父亲的决策,一个也没有。/p
我没有看过父亲那张地图,不知道上面到底规划着怎样的路线。但我们似乎在躲避着某种东西,好像故意要往崎岖难走的地方钻一样,在蚊虫乱飞、烈日灼人的山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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