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奇生(四)(1/2)
充其量那不过是姥爷这个老江湖故弄玄虚恐吓姥姥的,可不成想,竟然非常奏效,直唬得姥姥没人声地尖叫道:“啊……啊!……齁,齁那过价……俺,俺听你的,俺吃!”
姥姥说着强打着精神,双臂用力撑身坐起来。姥爷孩子似的跑出去索性将铁锅子从草基炉子上端了起来,又巅着进屋,“咣咚”一声连黑灰带火星子地坐到了炕角上,两人一盘腿,也不用勺子筷子了,他伸出筋骨硬实的大手来了个老鹰啄食,挥动两双半叼抓起几块大肉,一边凑上嘴巴咝咝吹着凉气降温,一边麻麻利利地撕扯成小丁丝,往姥姥嘴里塞着。
姥姥奋力咀嚼起来,而姥爷一见姥姥终于初步有了吃相,真是福从天降一般,钦喜万分,欢欣鼓舞,竟一咕噜填鸭般抵得姥姥嘴里繁不开沫了,连忙鼓嘟着被姥爷给弄得油脂麻花的嘴巴摆手叫停,而泪水已先自在她涨红的白腮上恣肆尽情一塌糊涂地流淌着。
“先(旱火)烤旺了,再(洪水)咣当了。”旱魔发威过后大涝跟脚过来像是排好了队似的,怕啥可就来啥,麻杆子滂沱的倾盆暴雨,使锦秋湖水位暴涨,不少河段决堤。
举目不见黄土,到处一片白色汪洋,远处的博兴县城俨然成了大海上岌岌可危的一座孤岛,汹涌的洪水腾空而起,砸向“锅沿”,洄环多杂的河汊在疾风潜流的鼓号着低沉浩荡的呼啸由大及小自浅而深打成危机贪婪的漩涡。
本来就河湾纵横的大洼顿成泽国水天,沟塘里的芦苇只留紫穗孑然飘摇,倾倒在水里游泳的芦苇各个骨节处都争先恐后地蹿出了细长的疯芽,整根苇子越发像乘风鼓波腾云驾雾的苍龙。
水深过膝的苇地里逞强好胜的鱼儿成群结队优哉游哉,特别是黑鱼、鲶鱼得意忘形地相互追逐着肆虐着,碰得芦苇东摇西晃打着摆子。
纠结在一起的芦苇胸部的大苇莺巢穴里淋得湿透了的黄喙雏鸟或嫩眼惺忪或肉眼不睁地瑟缩挣扎着。
芦苇荡卧伏得像喝高了酒的醉汉,又似舞蹈演员做着夸张的弓曲扭捏造型,不过,天潢泻润使其尤其显得出奇的水灵蓬勃倜傥恣刚,巨大的洪水使它们心情滔滔,精神亢爽,面色潮晕涨绿,翠浪涣爛。
一些沙洲上的房屋被冲塌,梁檩、门窗、桌椅、瓢盆,打着旋儿就四下里飘荡。大小牲畜、家禽起初都仗着生存本能,拨拉着水流拼命挣扎打转,然而挣扎一段后,有的便因乏力被浪头呛死顺洪流而下,有的被灌得胀破肚子,随着“砰”的一响,五脏六腑崩裂而出,发散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不少村民还在睡梦中就被倒塌的房子压死撞伤,随之被洪水卷走。流离失所的人们像鸟儿一样蹲在树枝上,恐惧伤心、叹气流泪,或钻进临时搭建的庵棚中,靠漂来的瓜菜、小鱼草虾硬撑了下来,顽强地苟活。
被洪水冲来的残瓦断木,聚集在高岗树下,一堆堆,一片片,破败不堪,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逐着叮噬牲畜肚子膨胀咸腥臭哄攘攘的腐尸,或踞趴在沤糟的秽物上,嗡嗡嘤嘤,上下翻飞。
看到一个灰蒙蒙的东西在月光绰约倒垂柳浓漾的阴影里起伏,安碌碡拿不准成,便铆足了劲,便“有栆无枣打一杆”,索性一抓钩照着那被搅得银鳞玉屑,疑似藏着两只互不相让摽狠斗架的大甲鱼的水影扔了过去。
谁知没听到钢爪扣鳖盖子的噔楞响,倒是传来了水里软囊木然的“噗嗤”撕裂声,水面上湮开一团暗红的颜色,慢慢趁着劲漫过苲草树枝子破鞋锅汤圈拖过来,瞧见了却落了个腐嗅扑鼻肠胃抽搐成块,抬手遮挡,干恶心得弯了腰,吐出一啦啦黄水来。那死尸破衣烂衫缕缕片片地连着,露出胀鼓鼓的身子,双腿挺直,二十个脚手趾头肿得小胡萝卜似的粗胖,奋力挓挲着,肚脐眼深陷进去,脖子细长,肩胛处被爷爷的抓钩凿上两个黑洞,洞里流出的黑水把泡白的脖子弄脏了,下巴上花白的胡须爬满了蚂蝗、蚯蚓,凌乱地纠葛在一起。嘴里两排大铲牙龇出来,牙龈上一窝会飞的带牙齿的高腿驴蚂蚁,上唇和两腮好像被黑鱼或者胡子鲶啃掉了。挺挺的鼻子长了浆饱蒜头。眼眶兜着两个沉淀着淤泥的深空窟窿,左眼球鱼鳔似的扯挂着两根白纤细筋络耷拉到耳边,柴草般的乱发掩不住猪蹄样青白的头皮。姥爷厌恶地发出否定和不要招惹的一个语意词“喔!”别的无法再说出。
他嘴巴上系了条旧毛巾,跑上去狠闭着眼睛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用撑舟的竹篙把死人捅下了水去。然后,旋开一个扁扁小酒瓶子递给安碌碡,又自己一仰脖咕噜噜灌了几小口白干,末了又喝了几口含着喷扬在了安碌碡和自己身上,一闭眼洒到了头脸上,用手掌一抹,洗了个白酒脸。
看到碌碡磙子倒了槽,老道的骡驹袁这可有话说了,遂乘机恨铁不成钢地刺辣着一向谬嘴光编的安碌碡道:“看你喜祥的,中了头彩了吧!”
太阳一大斜,拖着长影子的姥爷迎着落日有些眼花缭乱地看到一只柳叶小排子迷一样从芦苇荡缝隙里摇摇欲翻地飘过来,有个黑软枣树似的细瘦高个子扎着十匝牛皮搓绳的老裹腰的男人疲惫地撑着一个半躺着不断往水上打量的女人。
他远远地扯着重浊的齉鼻子搭讪道:“老,老,老哥头子,有吃的吗?俺都快饿死了。”
姥爷蹲在渔屋里,近处的水波浪影晃荡着倒映到逼仄的空间里,他不情愿地点点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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